「36」江湖路遠(第一卷完)
「36」江湖路遠(第一卷·完)
近几日里,冬雷常响,还多在深夜。 黎式总能在梦中看到花炮会上德川由贵惨死于她丈夫之手的场面。等一道雷下落耳,才从噩梦中醒。 或许那日她还不明白德川由贵在病床上看着窗外落叶笑而不语是什嚒意思,但现在已是一清二楚。从由贵决定走出木房,走向台上人前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接受了死亡的结局。 人生憾事两件,草刈纪子和立花正仁,对她来说,都圆满了,所以,对她来说,人世间确实也没什嚒好眷恋的了。 又或许,她应该为德川由贵庆幸。 一辈子都为了德川家而活。这最后一次,在香港,终于是为自己活。 至于那个男人,从长洲返来之后,就一直黑着脸不说话。冷战的氛围,必然且又自然的蔓延在这间元朗的公寓里。 黎式也不想忙去慌解释什嚒,毕竟她也很清楚,让手下人调查,比听她解释效率高出太多。所以,她觉得,三个字:没必要。 青男组组长原青男死了,他手下四大护法也连续折损三名。山口组吞并香港三合会的野心算是就此夭折。 乌鸦施行的借力打力策略完全成功,引几方势力内斗自己完美隐身坐收渔翁之利,不但把日本佬赶出香港的地盘,还让东星挣到了一笔不小的快钱。立此大功,自然受到了龙头骆驼公开褒奖,又赏下一个堂口进袋。几个上一辈的坐堂老将虽心有不甘,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可受到社团上下拥戴的乌鸦哥本人,却实在没有多高兴。在他的打算中,不单是要日本人离场香港,还要陈浩南死在原青南手里,这样自己就可以手不沾血的,完成上一世的复仇。 插着手装清高,在旁边看着人去死,难道就他陈浩南会吗? 只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还有德川由贵和立花正仁的这一出变故。更没想到在另外一段故事里穿针引线的,是家里的那个女人。 看着不声不响,没想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摸摸做了不少事情。最关键的是到现在,都快过了近一周时间,她还是什嚒都没想说,这种态度怎么能让人不上火。 骆驼看着黑着一张臭脸的乌鸦,故意笑嘻嘻的贴过来问,“点?雄仔,畀人甩咗?做弃妇咩?” 那男人毫不客气地白了他大佬一眼,一个“滚”字已经蹦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去,拿了车钥匙就起身往外走,丢下三个字:“我走先。” 再不走,他很怕自己控制不住手,给这个老头来上一拳。 骆驼怎么会轻易放过嘲讽这小子的机会,在他身后偏偏还要再补一句,“拍拍拖而已啦,咁认真做乜?大家都系玩下的啦。” 乌鸦窝了一肚子火,踩下油门就消失不见,留下汽车尾气和大股扬尘。开回元朗还没上楼,就看见黎式背着包要出门。 他大步走上前,把她刚打开的车门又摁了回去,那么大力的一拽吓了她一大跳。 “你去边?” “我约咗人。” 她不咸不淡的样子算是把他的火气彻底勾扯出来,“约咩人?你在香港除咗我之外,仲识边个?系唔系我对你太好,畀你越来越不知所谓,爬到我头上来疴屎。” “你痴咩线啊?”黎式倒是被他整的莫名其妙,“我做的咩事对你唔住咗?我做边件事唔合法?倒是你们,尽做D唔见得人的衰事。” “你讲咩啊?”那副伶牙俐齿在不想客气的时候尽挑人痛处戳,他实在是又爱又恨,“我哋做咩衰事啊?” 黎式冷笑一声,“你自己系黑社会来的,仲要问我?” “好”,乌鸦也不跟她再废话,直接把她扛上肩,绕过她的宝马E36,丢进自己车里扎上保险带,“我倒是要畀你睇,我都会做啲咩衰事。” “你仲想点呀?” 黎式不肯听他的,自己解了保险带就要掰开车门。那男人直接抓住她的两只手,随手找出条绳子反背捆在身后。黑社会,绑人是看家本领。 “唔想让我在车上就办咗你,就听话同我走。”他恶狠狠威胁。 黎式闻言瞬间噤声。 乌鸦这才稍微满意一些,果然恐吓比劝说更有用。油门踩下,捷豹飞一般窜了出去,她不知道他要开到哪里去,也不想问。连夜场都被丢进去过,怕死也死过一次了。 车一直开,一直开。 城市景观逐渐退后到遠离看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农田和山林。殺人埋尸这种事对现在世道来说,不要太常见。她抑不住心内恐惧,终于问他,“你想将我带去边呀?” 他没理,一门心思只顾着飙车。 天色渐暗下来,直到农田和树林也都消失,海平线出现,能看见海岸灯塔亮起的遠光。车从大路拐进水坝,几百米尽头处就是大海,可他还是不准备停刹。 黎式被捆绑在副驾驶,睁大着眼睛看面前慢慢放大的无尽海平线,才真正开始恐慌起来,“你疯咗?” 仪表盘上的指针还在往更高的数字移动,他没有一点点要减速的意思。 “陈天雄你做咩?做咩啊你?你去自殺都唔带上我啊,你疯咗?” 男人冷着眉眼一点都没管她的哭叫。她觉得他绝对已经是疯了,可她被捆住了双手,什嚒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往海面冲去。 “啊——” 在坠海前,他终于一个猛刹停住了车。 黎式因为强大的惯性整个人向挡风玻璃扑,乌鸦的一只大手及时伸过来把她摁回去,如果以那样的力道大概就能撞开安全气囊,她八成会受伤。 她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喘着气,绑着她两只手的绳子不知道什嚒时候被解开。黎式动了动被绑红的手腕,瞪着身边的男人,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疯子。真系疯子。” 她一刻都不想和他呆在一个空间里,掰开车门下了车就往回走,可没走几步便发现自己脚软,压根没有力气。无奈只能扶着车尾,慢慢蹲下来。 她把脸埋进膝间,太阳腰身齐平在海平线,傍晚的风吹散她的头发。 乌鸦也下了车,斜靠在车门边,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地女人,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慢悠悠点上,问她。 “肯讲咗?” 其实,草刈纪子和黎式的关系他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以及草刈纪子为什嚒会出现在长洲,她二人又为什嚒出现在德川由贵身边,他也都清楚。再问,只不过是想亲口听她解释。 可惜,她明白,也不想照做。 “讲咩?”她蹲在石墩旁,抬起头来,一脸倔强。 乌鸦丢掉只抽了一半的烟,大步走过去拉她起身,直接把她压在堤坝的矮墙上,强迫她和自己对视,“你最好明,我唔系个好有耐性嘅人。你知道我在问什嚒。” 黎式朝他微微一笑,“你唔系都知咗?做什嚒还来问我?” 他一点都不满意她的回应,手上的力便不减反增。她的半个身子被压出矮墙之外,下面是在夕照下泛光的海水,只要他一松手,那就是她的葬身地。 “你最好殺咗我。” 她也惊讶,来香港就几个月,却超乎过去二十年,竟能把生死都看淡。黎式神情淡然,玫瑰被折断前仍有姿态,“反正,对你们这样的人来讲,人都冇价值,女人就更加冇。都是畀你们男人看作所属物罢了,配为人咗?不配。对吧?” 乌鸦掐着她的手一顿,意外她为什嚒突然会说这些。她和他对峙,和从前无数次对峙时如出一辙。 海风穿过他们之间,咸味的流动空气使人找回一些神志。 他把她抱返回来,安全的放在地上,皱着眉头问,“你究竟想讲啲咩?” 黎式望着海面和天空发呆,羡慕海鸟飞翔自由来去,沉默许久才开口,“男人之间纷争,牺牲的却永遠系女人。苏阿细系这样,德川由贵也系这样。或许下一个,就系我。唔对,其实,我连她们都不如。阿细系为咗爱情,由贵系为咗家族,可我却糊里糊涂,死得没半点逻辑。” 乌鸦也像她一样,面向着宽阔的海面看天,头一次苦恼女人的特有技能之一是对着美景多愁善感。 对他来说,江湖就是砍殺和倾轧。压根不存在什嚒“牺牲”。牺牲,多么高尚的词,他这样的人,只听过,没见过,更没想过。 他接不上她的话,几番开口,最后也只能说出一句,“我唔会畀你死。” 这句话其实很重。只是,说的人没感觉,而听的人,不敢信。 太阳几乎全部落下水平面,只留余光映天。 黎式突然想到,这好像是他们两个人第三次吵架。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心态积极的人,可现在,她甚至乐观到会在心里打趣自己——比起前两次吵架的要死要活,这一回倒是安静了些。 对着夕阳和大海,在灯塔下,彼此都冷静的多。都学着用言语去表达内心,而不是一味的伤害对方。 在男性主场的地下世界里,他们背后的女人是不会被看见的,无论是牺牲了多少。普通如苏阿细,高贵如德川由贵,都一样。 黎式同乌鸦说她的思考结论,“其实,你哋男人都系盲佬,因为就算女人付出咁多,都睇唔见。” 无论她是不是被他绑架而来,从一开始,这就已经不是一场公平的游戏。 那天晚上,乌鸦把黎式送回了元朗,车停住的时候,她披着他的外套已经在副驾睡着了。他把她抱上楼放在床上,自己却又拿了钥匙出门去拳馆。 亚佐带戴着拳击手套已经在拳馆等。乌鸦到了之后,连衣服都没打算换,戴了拳套,翻上台就和他开始对打。 对打,他没有用任何格斗技巧,就是最直白的攻击,不留情面,不留死角。亚佐只守不攻,默默承受那男人发泄一般的铁拳。 深夜的拳馆,关二爷目睹这一场无声的拳战,只有一方的全力压迫。直到一声清晰的骨头断裂声出现在这个空旷的场地里,乌鸦才终于肯停下手来。 亚佐脸上的伤口虽然可怖,但算不上什嚒实质性的伤,左臂硬生骨断的痛才深入肺腑。 乌鸦丢了拳套翻下了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回头看向那个单膝跪地的男人,作出最后警告,“畀我离阿式遠点,仲有,别背住我偷偷摸摸做什嚒小动作。如果你背叛我,我会畀你生不得,死不能。你知我手段。我讲真。” 亚佐私下里帮黎式,于公于私,对他来说,这都是挑衅。令他更加生气的是,她就算是去找亚佐帮忙,都不肯跟自己这个每天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人来开口。 亚佐扶着左臂伤处,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想说些什嚒,却还是都咽下。其实他是想求大佬对黎式稍微好些。但又怕这话说出去,对她来说是负担,反而会激得一向暴躁的乌鸦再去伤害她。 捷豹奔驰在深夜的车道上,风过无声。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伸出窗外弹烟灰。为什嚒会有和亚佐的这一场拳,他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自己。是,他是生气,生气近身小弟和自己的女人瞒着他做事。 但除开生气,剩下的,竟还有嫉妒。 同样是地下黑色世界的人,而亚佐和黎式的开始,却是干干净净的,这一点,他胜过自己太多。 都说都市饮食男女的那种故事开头都俗套非凡,但这种俗套,却是他求之不得的寻常。 平和的认识,平和的相处,平和的去续写以后。而不是像他们两个,在一个垃圾桶里遇见彼此,然后在血腥枪响中重逢,最后在故事里写尽对抗和苍凉。 从前他或许不知不觉,但现在他面对咗本心,他要留住她,留住她一齐去改写这个不堪的开始。 又过去两日,乌鸦和黎式还是冷战状态,但缘由都与对方无关,属于是各抱心思,在和自己较劲。 下午那男人办完公事,路过元朗,想起这几日黎式吃的少,就拎着两笼叉烧包返去,却刚好撞上她攞住车钥匙要出门。 “去边啊你?” 黎式换完鞋抬头看见堵在门口的高大男人,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没有瞒他,“我去机场。” “机场?”这个地方和离开挂钩,触动到警铃,他一下子变得刻薄起来,“去机场点?做咩?你一个人?你想走咗?” “边个同你讲我要走?”她有些无语,突然觉得在外面叱咤港九的乌鸦哥脑子也不是太灵光,“我用嘅钱都是你的,我要是买咗机票,你会唔知咩?” “那你去机场?” 黎式其实是去启德机场为草刈纪子送行。德川由贵去世,山口组在香港崩盘,纪子也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是该回日本了。 乌鸦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虽然也不知道在不放心什嚒。启德机场离九龙城寨不遠,而那里算他半个发家地,所以揾个些许人看住黎式是易如反掌。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打算亲自车她过去。 黎式站在安检口和草刈纪子话别,乌鸦顶着一副墨镜站在她身后。不近也不遠,既不会打扰到她们说话,也可以几步就到她身边。 纪子看了几眼挚友身后的男人,有些担心也有些疑惑的问黎式,“他就是绑架你的那个黑仔吗?” 黎式的目光停留在离纪子不遠处的草刈朗身上,从前她没见过纪子口中的这个哥哥。虽然对方墨镜遮面,也只给了一个不清楚的侧脸,但今天一见,就是觉得很眼熟,很像一个人,却一下子怎么都想不起来。 纪子的声音让她回神,反应了两秒她说的话后,无奈的点了点头。草刈纪子的无声的表情像在告诉黎式,她觉得这种被绑架的待遇很神奇。黎式在心里自嘲,别说是纪子,她都觉得很神奇。 草刈纪子因为德川由贵离世的事情,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黎式也庆幸纪子没有亲眼看到由贵是如何惨死。而对于那日她的突然不见,纪子自己没有多说,黎式也不会多问,不过也猜的到,多半是被她哥哥带走了。 “等安定下来了,就给我写信。”黎式算算入闸时间差不多,就不再多留人。 “好”,纪子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看着就不好惹的男人,最后对黎式嘱咐道,“你也多小心。记住,如果在香港呆不下去,就来日本找我。” “嗯”,她虽然应承但也心知肚明,如何能走出香港呢?黎式把眼里的蕴热压下去,笑着和她道别,“一路注意安全。” 离别再难,也不过再见两个字。 看着草刈纪子入闸后再回头和自己挥手,她的眼泪便不自觉落下来。其实,她们都知道,这一别,也不知道何时才会见。 等那一高一矮两兄妹彻底消失在人潮匆忙中,黎式才转过身向回走。一对上身后男人的那张脸,她突然反应过来纪子的那位兄长像谁,类似的墨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气质虽然大不相同,脸型轮廓却有五分相似。 草刈朗像乌鸦。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问,“都讲完。死心咗?” 她把脸别向另一边,没说话。 那男人也不在意,自然的牵起她的手向外走。 捷豹泊在机场外诺大的停车场里,没急着马上离开。 一架接着一架的飞机,从跑道上起飞,载着不同的人,奔赴不同的目的地,续写不同的人生。黎式透过挡风玻璃,看压过天际起飞的巨鸟,她不知道纪子坐得是哪一架,但她知道纪子是真正离开了这片土地。 飞机就像她那日在灯塔下见到的海鸟,自由,无拘,令她羡慕。 乌鸦点起一只烟,第一次认真和她说话,“睇飞机都可以睇咁认真,点,你也想走?” 黎式看了他一眼,又转返头继续看天,没有承认,也不想否认。 “我知你心思”,那男人笑了一声,接着道,“我小时候住在城寨,睇咗无次飞机压过头顶飞过去。每一次,我都想,几时我都可以飞出这个下三流的地方。后来长大咗,值得高兴嘅是,我走出了城寨,但代价是走进了一处更脏的地方。” “可,那也是你选嘅”,黎式实话实话,自己选的路没资格伤春悲秋。 “系,冇错,系我选嘅”,乌鸦意外的沉默了一阵,才继续说道,“但出世嘅时候冇得选,后面我再怎么选,都冇紧要咗。” 她下意识的想反驳,但一时又找不到词汇。而他把自己武装的太好,让她找不到一丝情感流泄的裂缝处。 对视三秒后,男人又恢复满身纨绔,她也马上收返起自己多余的同情。 黎式神情漠然,语气却坚定地答他起初的问题,“如果可以上飞机,我一定会走,而且决不回头。” “系咩?”乌鸦笑着发动了引擎,打转车轮离去,“你信我,你唔会有这个机会。这条路,你要陪我走下去。” 车影渐遠,驶入大道后,融合在港岛霓虹流光溢彩的潮涌里。 世道多艰却与君同。 江湖路遠。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一卷(原青南篇)·完 第一卷最后一更6k字放送给大家 感谢大家从最开始到现在的一路陪伴 感谢给了我这个时不时鸽子的作者很大的体谅 无论你认不认为这是一本合格的同人 我都会很认真的继续写下去 给乌鸦哥一次完整且圆满的新的人生体验 未来两周 我会修改已经发布的第一卷所有内容 以及规划开稿第二卷 预计在3.25左右 第二卷(靓坤篇)就会和大家见面 欢迎追更 感谢支持~也感谢遇见同好的你们。